『距離太空船與行星相撞，只餘，二十四小時。』

太空船中的廣播與紅色警示一起響起。再過二十四小時，太空船就會墜落。

我看著其他忙著解救太空船的船員，避開他們的緊張的呼聲與怒號，悄悄走到觀星室。觀星室原本是由酒吧改裝，不論是裝潢還是椅子都保持酒吧的風格。內裏黑得不見五指，只有白色星光在窄小船艙內閃動。

窗外隱約可以見到太空船與宇宙摩擦產生的火光，猶如神話中神明震怒時降下的大火。

「二十四小時、嗎。」

「理察，果然你在這裏。其他船員都在救船呢。」

我回頭一看，阿拉納不知何時出觀星室裏，還逕自坐在我旁邊。明明還有其他椅子。

「我不會做無謂工。」我望著窗外的火光，「反正也救不回了。」

「用理察你的聰明才智也救不回？」

「墜落的流星不能回到空中，救了也只是浪費時間。」

在火光之下，阿拉納的古銅色皮膚與黝黑眼睛仍是依舊。即使知道只餘下二十四小時，她倒像是毫不在意，也沒有在大吵大鬧，只是靜靜坐在旁邊。

「理察，你知道嗎？在我的故鄉，臨終要用最愉快的方式渡過。這麼嘈吵一點也不快樂呢。」

「是要唱歌跳舞？」

阿拉納搖搖頭，「我不想與警報一起跳舞。」

「還真是任性啊。」

「理察你才是，明明其他船員都在請你幫忙呢。」

「最後一刻就讓我靜一下吧。」我望著觀星室頂方的人工星光，眨了一眨眼。這該是最後一次見到地球的北極星了。

「這裏算是靜嗎？」

的確，這警報實在吵得可以擾人清夢。我走往船艙牆邊的裝置，按了數個指令後，警報就靜了下來，四周只剩船艙的抖動音。「嗯，這就清靜了。」

阿拉納呼了一口氣，「真羡慕你的耳朵這麼遲鈍呢。」

「這麼靜，我也可以跳舞了。」

我裝作阿拉納左右搖擺手與腰部，她看著我的舞姿，哈哈大笑了出來。

「你也跳得太差了，理察！」

「不，我是在模仿你的舞步啊。」

之前慶祝新年時見過阿拉納的舞蹈，雙手擺上二十度上下揮動，有規律地每兩秒搖動腰部一次，我可是完美地複製了她的舞姿，哪會有錯？

「你是在說我跳得差嗎？」

「不，不是。」她是這船上最擅長跳舞的一人，連呆在房間研究理論的我也不禁駐足一看。

阿拉納走到我側邊，跟著我跳起舞來，儘管不是穿上美豔長裙而是太空服，她的舞姿依舊純淨而毫無瑕疵，彷如她就是為了舞蹈而出生。我跳了不久已上氣不接下氣，阿拉納還一邊取笑我，一邊繼續跳下去。

跳了一段時間，她終於停了下來。

「呼，這就夠了。」

「不跳了嗎？已是最後了。」這裏沒有時鐘，不知她跳了多久，卻像跳了一輩子的舞。

「不用。」阿拉納露出笑容，「這是我族最後的儀式，在跳舞時放棄對人生的執著。」

「是嗎。」

「理察你沒有嗎？在最後一刻想要做的事。」

「沒有什麼儀式啊。」我想了一想，我與住在北方的阿拉納不同，住在首都的人總是很淡白，沒什麼特別的留戀。「也是這樣過吧，看著星星。」

「你會留在這太空船不是為了研究嗎？沒去到宇宙的盡頭就死掉，不會悔恨嗎？」

「其他人大概會很懊悔吧。」

阿拉納側著頭看著我，「你不是？」

「唔……」我抬頭望著星光，投射星光的機械被船外的衝擊影響，閃了一閃，「在宇宙裏，一切也遍在，一切也不確定。可以看見數億光年前的星光，星光也可以跌落地面。」

一場大爆炸可以毀滅一切，一場大爆炸也可以產生一切。這就是宇宙。

這場旅行的終點就在這裏，我也會在這裏成為宇宙的一部分，沒什麼好後悔的。當我告訴阿拉納，她點點頭。

「理論上的確是這樣呢。」

「是吧。」

「但是……」阿拉納指著艙外的隕石，「就算音樂停了，也不代表要落幕呢。」

我呆呆看著阿拉納，「你還想跳舞嗎？」

「不，我跳夠了。」阿拉納微笑，「但我忽然在想，墜落也會不會是『自由』？」

「自由？」

「隕石不再被引力牽引，落下地面，化為塵埃在大氣中自由飄浮，就像隨風起舞的蒲公英。」

「你是在說你那個放下執著的儀式？」

「在我心中的宇宙，永遠都在改變。看似要完了，但只是改變形狀，變成不同的形態。」

「……改變形……狀？」

腦裏忽然閃過小時候的事。在未學習科學理論前，我總是覺得眼裏見到的就是一切。可是，依稀平常的人體裏，有血管、紅血球、白血球、細胞——人類的最小組成單位，不是『一個人』，而是『原子』。

看似無關的塵埃與隕石，實質也有千絲萬縷的關連。

阿拉納筆直地看著我，雙眸黑得像是可以吸收所有光芒的黑體，「——理察，你覺得呢？」

是嗎。她不是在說最後一刻，也不是在說宇宙，她是在說另一件事。跳舞什麼的，全是引子。

「真是的……不是說要放下執著嗎？」

「我跳舞時突然在想，理察拼命動腦子的話說不定可行嘛。」阿拉納俏皮地向我使眼色。

「我就說船是沒救了。」

「船是沒救了，但只是人的話？」

「沒太空船怎樣回本國？」

「我們就會自由吧，不用再被本國的引力操縱。」

阿拉納的眼神，似是在看著比宇宙更遠的景色。看來她有不願回到本國的理由，但已是最後一刻，什麼理由也沒所謂。我也沒興趣知道。

「……即使要化為塵埃也要得到自由？」阿拉納點點頭。

「理察，你不想知道宇宙的盡頭有什麼嗎？」

她的聲音如是有一種奇妙的引力，害我的思維四處搖盪。

「宇宙沒有盡頭——」

說到一半，我停頓下來。宇宙並沒盡頭，只會無限膨脹，但繼續旅程的話，會不會可以找到大爆炸的源頭？那會是『什麼』？那也是『什麼』改變了形狀的產物嗎，會不會是這宇宙的最小組成單位？想著想著，生銹的腦子開始運轉。

不行，不夠時間，要是有更多時間的話——

「理察？」

「你是瘋了。」我呼了一口氣，「但看來我在最後也失去常性了。」

阿拉納唸了兩聲，「即是？」

「船是沒救了，但捨掉全部零件，只剩下最低限度的維生裝置的話，說不定……」

投射在頭上的星光，終究跟著震動失去光芒。我仰首看著昏黑的觀星室，與阿拉納一起走向響遍警報的主船艙。

——根據理論，大爆炸是宇宙的起源。

引發大爆炸的元凶，說不成是小得令人察覺不到的，一粒渴望自由的塵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