妖精沙維爾的渴慕
3,936字 · 13 分鐘
沙維爾很羡慕人類的男性。若把此事告訴其他妖精族,他們定會說︰『沙維爾,你可是妖精部的要人,怎能羡慕一瞬即逝的泡影』——但不羡慕也羡慕了,總不能叫偉大的時間之神為了他把時間倒流吧。
「羡慕?」沙維爾身旁的啡髮女性不解地回首,「不用比較,沙維爾也是最好的啊?」
這也太直率了,與拘泥禮數的妖精族完全不同,沙維爾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。「艾坦娜……你沒有羡慕的東西嗎?」
「沒有,我可是非常幸福的人。」
「幸福嗎。」
「嗯,我認識了沙維爾,妖精族也待我很好,交了這麼多朋友,已經很幸福了。」
沙維爾與艾坦娜坐在樹下,看著小丘遠方的景色。遠方是國家的首都,不知節儉,夜夜笙歌。聽風之精靈說,那裏的女性們每晚都會穿上不同服裝來侍奉皇帝,如此不識羞恥的國家為何還會存在呢。
「沙維爾,你在想什麼?」
「不……我在想,若艾坦娜你穿上妖精族的祭裙的話會很美吧。」
艾坦娜嫣然一笑,「但實際是?」
「太長了,大概不合身。」
「這個!這個!可惡的沙維爾!」艾坦娜接連打向沙維爾的肩頭,但他一點也不覺得痛,看來她只是在嬉戲而已。「我只是沒妖精族這麼高而已!」
「唔……我替你想想方法吧。」
「我不是想要解決方法。」艾坦娜抬頭看著他,眼神似是有千言萬語,「你再抱一抱我的話,我就原諒你吧。」
沙維爾伸手環抱艾坦娜,她身上的微暖沿著手心直奔他的心坎。
過了五年,他找到改良妖精族的祭裙的方法,那變成了艾坦娜的婚紗。穿上祭裙的艾坦娜很是動人,但更令他動心的是艾坦娜終於成為他妻子的事實。不論春、夏、秋、冬,二人總是一起渡過,眨眼間又過了五年。
再過了五年、十年、十五年、二十、二十五年……終於,沙維爾見證著她的離去。
「……長老,你又在這裏!」
沙維爾在樹下回頭一看,一個妖精族的青年萊奧什氣喘吁吁的跑到他面前。萊奧什是他的部下,年紀甚輕,雖不及其他妖精懂人情世故,又粗心衝動,但是一位值得信賴的妖精。
「幹部們都在找你!」萊奧什抬頭望向染成橘紅色的綠樹,「這到底有什麼好看?你已看了這麼多年了。」
「我曾與艾坦娜一起在這裏看日出。」
「現在是日落,長老……」
在小丘上見到的景色與八十年前的截然不同,國家已改朝換代,變成另一個沙維爾也記不住名字的地方。聽風之精靈說,奢華至極的宴會已改為權貴揮動鞭子,看著地位更低的人與兇猛魔獸鬥個你死我活的『競技』。
沙維爾看著遙遠的天空,「再等一下吧。」
「已經等了五年啊?」
「只是五年吧。」
他仍未能忘記艾坦娜。她已長眠大地,但沙維爾仍能清楚憶起她穿上祭裙的那一刻。
萊奧什看著烏黑大地,「人類的魔掌已幾乎伸到我們的森林,難道還要忍嗎,長老!」
「再等一下吧。」
「還要再等到什麼時候,你是打算等到再見到艾坦娜嗎?這麼想見的話,為何不去人類的城鎮找她還要坐在這種地方!?」
「你遲點就會懂。」
「還要再等五年嗎?我的耐性沒其他妖精這麼好,沙維爾!」
萊奧什握著拳頭大叫,他的叫聲大得連四周的鳥兒們也趕緊飛走。未幾,在森林深處跑來數個不同年紀的妖精族,拉住他的手臂。
「萊奧什,你也太失禮了!」
「我只是在說事實吧!」
「長老他一定有他的想法啊……」
最後面一個白髮妖精一瞥沙維爾,再拉緊萊奧什,「呵呵,抱歉,沙維爾,我們現在就拉走這礙事的了。」
「喂,別拉,別再拉了啊,這個頑固老伯!」
沙維爾看著他們逐漸走遠,眼神似是看著遙遠的他方。
——作為長老該要做什麼,他早就知悉。
人類的都市不住延伸,只是貪求自身的發展,犧牲了草木生靈。但他還是想要相信,人類當中也有像艾坦娜一樣喜愛平和,願意與其他種族共存的人。
「想要見就要去找她嗎……」
沙維爾看著被黃昏燃燒的昏黑都市,離開了他的專用坐席,走往通往人類城鎮的出口。只是走遠一會,妖精森林的綠蔭已消失無蹤,換來已開墾的農地與建築,沿著風還飄來陣陣灰煙。
這是人類新發現的燃料光魔煤的煙。只要一燃燒光魔煤就會產生龐大的魔力,但副作用就是會釋出黑煙,緩緩吸乾這一帶的魔力。若煙再飛遠少許,去到妖精森林的話,妖精族賴以為生的魔力就會全被吸走。
沙維爾跟著黑煙走,見到一座燈火通明的城鎮。
他走進城鎮,沿著曲折的路走,在陌路上竟見到一個熟悉的招牌——是他與艾坦娜常常去的酒吧。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動推開門口,一陣陣酒香迎臉撲來。
儘管過了這麼多年,酒仍是如斯芳香。
「老闆,請給我一杯酒。」
沙維爾說出他與艾坦娜常喝的酒,老闆一怔,說那種酒已很久沒賣。他唯有要一杯大家在喝的酒,坐在酒吧一隅。酒吧充斥各種閒言閒語,但大部分都在圍繞如何賺錢、如何飛黃騰達、如何拉攏在首都的達官貴人等等。
看來這一帶的經濟比想像中的差。
沙維爾喝了一口酒,忽然窗外傳來玻璃瓶的碎裂音。他一看,老闆氣沖沖的捉住一個看來十一、二歲綁著頭巾的少年,他被老闆捏住手臂,但還是拼命抓住酒瓶不放。
「這個小偷!又來搶掉我的酒了嗎!」
「我只是拿一枝而已啊,小氣!」
小巷裏的少年急著掙扎,頭布一下子就掉到地上,露出瘦削的臉頰。少年——不,不是,那是一個看似少年的短髮女孩。她恰好與沙維爾的雙眼對上,本來不以為意的沙維爾猛地站了起來,跑到酒吧外的小巷。
這個靈魂的氣息——
明明只是很短的距離,沙維爾卻感覺這比妖精森林的盡頭更遠。他一邊走,心裏只是一邊在想該如何跟這個女孩搭上話,說什麼話題才好,回過神來,他已捉住老闆的肩頭。
「有什麼事?」老闆盯著手上的短髮女孩,女孩還對老闆扮鬼臉,他不屑地回以一句,「這小傢伙可是小偷,不用客人您擔心。」
「我認識她,酒錢就由我付吧。」
「客人,我勸您還是別待小偷這麼好,他們不懂感恩的!」
「她是我的朋友,就放過她一次吧。」沙維爾輕輕一笑,把比女孩的酒錢多兩、三倍的銀幣交到老闆手上,老闆見錢眼開,馬上把女孩拋到地面。
「痛……!」女孩瞪著老闆的嘴臉,「這貪錢的大叔,快走快走!」
「別讓我再見到你了!」老闆大步大步地走回酒吧,還不忘上下揮手,叫她快滾。
沙維爾見酒吧老闆已回去,走到女孩面前。她頭上披著棕色頭髮,穿著一身破爛衣服,髮絲看來乾啞失色,死命抱著手上的酒瓶不放。在酒吧燈光陪襯下,她的綠色雙眸特別顯眼,跟艾坦娜的很相似。
「為什麼要幫我?」
沙維爾想了一想,「你跟我認識的人很像。」
「我討厭大叔,想要搭訕也沒用的。」
大叔,聽見這字詞,沙維爾呆了一會,沒想到這詞語會出自艾坦娜的靈魂口中。
他就算是妖精族的長老,也是史上最年輕的長老,比他更長壽的妖精比比皆是。以妖精族的基準,他可以說是年輕,算不上大叔。
「至少可以告訴我偷酒的理由嗎?」他見女孩陷入沉默,再追問一句,「不用把酒錢還給我。」
「不用還?真的!?」
「我不會說謊,若我說謊的話,那就把那邊的空瓶子一下子揮過來。」
女孩看著地上的銳利的玻璃,再看著沙維爾,禁不住像是見到怪人般退後一步,「知……知道了,這麼想知道的話就告訴你。沒有酒,爸爸就沒動力工作了,所以我去拿酒回去。」
是為了家人嗎,這很有艾坦娜的風格。
「你爸爸的工作是什麼?」
「鬥獸士,爸爸終有一天會到帝都賺大錢的。」
「什麼叫鬥獸士?」
「連這也不知道?」女孩笑笑的看著沙維爾,一邊在對著空氣揮拳,「就是拼命在競技場打倒魔獸的工作,打倒愈多魔獸就可拿到愈多賞金。爸爸到最後定會把魔獸打得落花流水,一個不留!」
原來如此,是傳聞中激烈的競技嗎。
「魔獸也是生物,也會有愛好和平的種族吧。」
「魔獸是敵人,大叔你在作夢嗎?」
沙維爾看著面前得意洋洋的女孩,「可以再問你一句嗎?」
「什麼嘛,我要快點回去。」
「女孩,你有羡慕的東西嗎?」
「羡慕的東西?」女孩想了一會,「當然是像那群貴族一樣有錢,那就會很幸福了。」
「若其他人阻礙你變有錢的話?」
「明明說好了只問一句。」女孩嘟起嘴巴,圓圓的臉頰有著艾坦娜的影子,「有人礙事當然要推開他!」
「就算對方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也好?」
不論眼神還是語氣也與艾坦娜的很相似,但沙維爾聚精會神一看,她的靈魂的確是艾坦娜,但也不完全是她。光魔煤的黑灰已把她的純真吸走,雪白的靈魂中逐漸被染黑,如是被黴菌纏上的木材般,即使把黴菌切掉,這個靈魂已經——
女孩露出笑容,翠綠的雙眼此刻卻像無底深潭,「嗯,朋友的話就該替我讓路吧。」
人類到底幹了什麼好事,可以令他愛上的那個純良靈魂變得如斯不堪?
那個笑著說她『非常幸福』的女性,他愛上的那個叫艾坦娜的女性,除了在他的記憶裏,已經不復存在了嗎。早知如此的話,他還寧願一輩子再也遇不上她的靈魂。
回過神來,那個女孩已在夜幕中不知所蹤。
沙維爾拖著沉重的身體回到妖精森林。夜色濃罩的妖精森林與八十年前一模一樣,外面的世界卻早已變得面目全非。八十年,對妖精族來說只是眨眼間。明明還想再等待,是人類的話,是他愛過的人類的話,定會找到方法重回正軌。他本來還痴心地相信,但原來只是在痴人說夢。
他走回小丘,坐在樹下的專用席上。
從天空底部冒出了一絲光芒。被晨光包圍的帝國瀰漫著黑灰,黑得像是逐漸沉入泥沼中,沒人知曉什麼時候會解脫。那是被黑暗支配的都市。黑暗會引誘人類成為貪慾的奴隷,把一切吞噬。
沙維爾回首,他就見到妖精族的幹部站在後面守候。
「有什麼事?」
「長老,黑灰已飄到妖精森林北部的邊緣,怎辦才好?是要叫族人去避難嗎?」
光是在等待的話,妖精森林就會被人類摧毀。若放棄等待的話,他要下的決定只有一個。為了妖精族的存亡,他很清楚他該做什麼。
「黑灰已來到妖精森林,我們不能坐視不理。」
「長老,即是……」
——我可是非常幸福的人。
他腦海閃過艾坦娜的側臉,那個純真美麗的臉頰,一切彷如是昨天的事。他有預感,一說出下一句,連回憶中的她也會到了很遠、很遠的地方,永遠不會有機會再見面。
「請原諒我,艾坦娜……」沙維爾小聲呢喃一句,深深吸了一口氣。「為了妖精森林的存亡,我以長老的名義宣佈,我們會向貪得無厭的人類開戰。」
——艾坦娜,果然他還是很羡慕。
他是人類的話就可以與艾坦娜一起離開,不必再看著這個烏煙瘴氣的世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