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花無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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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園裏總會見到這種白色小花。
達拉最不喜歡這花,不但毫不鮮豔,還像不懂如何抬起頭來。明明是貴族家,卻總是選擇這麼俗套的花,所以才會被其他貴族暗暗取笑。
「艾薇兒,你還要看多久,不無聊的嗎?」
達拉低頭一看眼前的女孩。艾薇兒是她的妹妹,比她矮了一截,但坐在輪椅上無論多高也沒分別。父母總是不放心讓侍女照顧病弱的艾薇兒,常叫她多帶艾薇兒到處走。
最討厭就是這樣。
是妹妹又如何。無論到哪裏也得帶著艾薇兒,不就像變成了艾薇兒的附屬品嗎。她可是家中的長女,常常推著輪椅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看。
「這花很美,你不覺得嗎?」
「不覺得,只懂低頭也太遜了。」
艾薇兒發出清脆的笑聲,「達拉你總是這樣說呢。」
「花都垂下來,完全看不清楚,有什麼好看的。」
多虧艾薇兒常常提醒,達拉也終於記得這朵花的名字。
——雪滴花,名字倒是特別美。
達拉沒趣的別開視線,一看花園內的其他植物,春天播種的花現在只長了她手指一節般長度。要等它們長出更美豔的花,都不知要待到何時。
「在雪中靜靜綻放,悄悄離去……」艾薇兒看著遠方,咳了兩下,「不是很好嗎?」
「完全不懂哪裏好的。」
「達拉有見過其他更美的花嗎?」
「我朋友家的花園可是開滿玫瑰……慢著,你不是想去吧,可別害我被罵。」
上次被罵的事仍記憶猶新,她甩掉艾薇兒去參加朋友家的派對而被罵得狗血淋頭,說她不知分寸,又說她不盡責照顧妹妹,幾乎把可用上的詞彙都拿來罵她。
全因侍女在背後告狀。
達拉左右張望,那群侍女果然還在看著。那群可惡的侍女。
「……達拉,你還是想參加今天的派對嗎?」
「我拒絕了,全都是因為——」
達拉還沒把『因為要照顧你』說出口,艾薇兒就豎起手指,放在嘴邊。「達拉,我會跟爸爸守秘密。」
「明天太陽要從西邊升起嗎?」
「達拉你會在朋友家會見到更美的花嗎?」
「多得你不相信。」
現在還是初春,但她朋友家有溫室,在那裏有更美更熱情的花朵,絕對比這平凡的花園更好看。艾薇兒一定是沒見過其他花,才會覺得雪滴花很美。
「可以替我帶一朵回來嗎?」
「原來如此。」達拉嘿嘿一笑,「你只是想要稀有的花朵。」
「……被你識穿了。」
「你真的會替我守秘密?」
「嗯。」艾薇兒看著自己僵硬的雙腳微笑,「只要看到花朵,我就滿足了。」
「嘿嘿,我就帶最大最美的花回來吧!」
達拉馬上推著輪椅,帶艾薇兒回到房間。一關上艾薇兒的房門,達拉就飛奔回到房間,要脅侍女替她化妝更衣,很快跑在微雪的街上。
早知道這麼輕易可以拉攏艾薇兒,她早就該這樣做了!她的朋友全是貴族子女,隨便摘一朵花都是珍品,艾薇兒一定會滿意。
達拉叫了一輛馬車去到朋友家,朋友們一見到她來到就舉杯狂歡。狂熱的派對持續了一天又一天,她喝得泥醉,一回過神來已過了三天。
「……太陽、好耀眼……」達拉打了一個嗝,「已經飲不下……」
「這麼快、就不行了嗎,達拉……」
她看著窗外的太陽,再打了一個嗝,「我……好像留太久了。」
「你回去又要管你那麻煩的妹妹啊、達拉……」
「你……你對!」達拉拿起空空如也的酒杯,「好,盡情喝吧……!」
咦,酒都到哪裏了。達拉搖搖擺擺的站起來,正想再倒酒時,不知誰碰地打開宴會廳的大門。她一回頭就見到她家的管家與侍女都氣喘吁吁的站在門口。
「達拉大小姐,終於找到您了!」
「怎、怎了,是不能喝嗎!」達拉揮舞空酒瓶,「今次可是艾薇兒叫我來的!」
「艾薇兒大小姐她——」
「今次又怎了?又是你告狀嗎!」
管家停頓片刻,「大小姐,艾薇兒大小姐快不行了。」
「這笑話還真是好笑,哈哈哈……!」
侍女走到達拉面前,聲淚俱下,「大小姐,艾薇兒大小姐發高燒,多天也沒退燒,醫生說她……再過數天就會……」
「什麼……?」
艾薇兒快不行了?達拉腦裏第一個冒出的念頭卻是『一定會被爸爸罵死』。她馬上與管家們坐進馬車,窗邊滲進仍是冷冽的春風,載著臉頰微熱的她回家。
一回到家,人人的臉都比死灰更白。
花園裏的綠葉全被初春的寒雪覆蓋,不少花朵都已枯萎,葉上的白色雪點乍看起來就像寄生葉上的黴菌一樣。
——糟了,忘了帶花給艾薇兒。
兩手空空的,不只是艾薇兒,連父親也定會指責她遊手好閒。她才不是去玩,今次可是艾薇兒叫她出外。
只要一朵就好,沒有什麼倖存的花嗎。
她急著掃視四周,竟見到在樹蔭下的雪滴花安然無恙。就是這了,達拉急著摘掉雪滴花,與侍女一起前往艾薇兒的房間。
「——老爺,找到達拉大小姐了!」
侍女甫打開門,父親的罵聲迴響耳畔,「達拉,我早叫你要照顧好艾薇兒吧!」
達拉把視線移向父親所指就見到艾薇兒躺在床上,呼吸急促,臉頰紅得不像常人,比喝醉的達拉還要紅。
「艾薇兒……?」
「你瞧現在變成什麼樣子!」
達拉拿起手上的雪滴花,「是艾薇兒叫我去找花,我有找到——」
「忤逆女!」父親一見到雪滴花就臉露青筋,猛地把花拍到地上,「你是想艾薇兒死掉嗎!」
「我不是……」
「雪滴花是送給死人的花,你就這麼討厭艾薇兒嗎!」
達拉看著散落一地的花,一時語塞。這是艾薇兒喜歡的花,那朵只懂垂下頭的花。她怎會知道這是送給死人的花,她沒有這個意思。
她是不想與艾薇兒黏在一起,但也不是想艾薇兒死掉。
耳邊不停傳來艾薇兒痛苦的喘鳴聲,她吸進去的空氣如是全都卡在氣管,進不到肺裏。一呼一吸的聲音,彷彿在無言地責怪達拉。
她只是想跟朋友放鬆一下,這也有錯嗎。
「……我才不是……」
——你跟我滾出去!
父親的吼聲一出,達拉只好拾回地上的雪滴花走出房間。
她沒有錯。艾薇兒死掉的話,她就不用管那虛弱的妹妹,可以隨便參加任何派對,沒錯,乾脆死掉還比較好。達拉盯著灰白的地面,捏著花朵的手在顫抖。
艾薇兒的病情仍沒好轉。
她父親請了好幾個名醫來醫治艾薇兒,但還是找不到病情急劇惡化的原因。有醫生猜測是由於今年氣候異常,但無論用什麼藥,艾薇兒的病也沒起色。
某個初春的早上,積雪終於溶解。大清早就傳來侍女的大嗓子,害達拉被嚇醒。
——大小姐醒來了!
「艾薇兒!?」
達拉不顧儀容,急忙與侍女們一起跑到艾薇兒的房間。
艾薇兒就躺在病塌上,微微張開雙眼。父母早已彎身守在艾薇兒床邊,父親握著艾薇兒的手,母親則是在哽咽,連話都說不出。艾薇兒氣若游絲,雙手軟弱乏力,口又張又合了幾次,卻遲遲說不出一句。
達拉站在房門,不敢走上前。
還可以說什麼,沒理會過她,連花朵也拿不到,她該說什麼才好。說不定,下一秒艾薇兒又會睡著了,怎辦,說什麼才好!
達拉的腦裏一片空白,下一刻就與艾薇兒的眼神對上。
「達、拉,派對……有趣嗎……?」
「艾薇兒……你……」
派對已是數週前的事了,艾薇兒。
——她是笨蛋嗎,都快要死了,還在掛心別人的派對。
達拉不禁叫了出來,「笨蛋,我之後被罵,全都因為……!」
『全都因為你』,她卻說不出來。
聲音在顫抖。明明想跟平日一樣搭話,聲音卻一點也不聽話。要是沒溜出來就好了,要是有好好照顧她就好了,要是有好好聽她的話就好了。要跟她道歉嗎,還是該叫她去休息?
想說的話明明比山還要高,為什麼一句也說不出來。晚一點的話,說不成她又會睡著了,快點,快點,怎麼都卡住了——
「花……」艾薇兒想望向窗戶,但連轉頭的力氣也欠奉,「雪滴花……還在嗎……」
「就在那邊啊。」
「太好了、還在呢……」
「你康復後,就可以看到膩。」
「達拉,我已經……」
眾人的低泣聲縈繞耳邊,但達拉沒有哭。「別說傻事,你還行吧,艾薇兒!」
「達拉、雪滴花……」艾薇兒露出了柔弱的微笑,望著圍在病榻的人們,「雪滴花、就是我……」
「不是,你不是——」
雪滴花只是垂頭,不是一睡不起。若艾薇兒想當雪滴花的話,那得站起來。
「每年的春天,我也會回來……就在你們身邊……」
「你想悄悄的離開嗎,這樣我會被罵的……!」
「對不起、呢,艾薇兒……」艾薇兒淡淡一笑,「謝謝、一直帶我到處跑……」
「艾薇兒……?」
艾薇兒的身體輕柔地沉進了睡夢鄉。
風聲、低泣聲、擦鼻聲、悲嘆聲,一瞬全被沉默吞噬。
達拉看著父母不住搖動艾薇兒的身體、侍女低頭啜泣,下意識地逃出房間。
只是睡著了吧。這不會是真的。
寒涼的空氣從嘴裏竄進氣管,害她咳了好幾聲。她跑著跑著,不知怎的又回到花園,見到她與艾薇兒常常見到的雪滴花。
無論何時,它還是只懂得低頭。
絲毫不美,還抬不起頭來,太遜了——為何不抬頭,為何就是不抬頭看著她。
空中飛來粉雪,在達拉臉上劃下一行痕跡。
註︰一年前寫的青年文學獎投稿作,終於可以放出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