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. 墓碑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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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今早開始,她就一直在畫著那幅畫。只有黑與白,畫著海浪與天空的風景畫。
每次她與我的視線對上,也像是要說什麼,但很快又繼續望回畫布。她是想叫我別殺掉父親,還是想繼續問老伯的事呢。
無論是什麼也好,我也答不出她想要的答案。
那又如何,我不用管她。
我只要在今晚殺掉她的父親,就可以跟這充滿災難的小屋說再見了。
只要揮下鎌刀就好。
不知為何,腦裏冒起師父吵人的笑聲。要是師父的話——不,不用問也知道。死神就是要囉唆一點,他總會這樣說。
一到了夜晚,她就坐在畫布前累的睡著。
黑漆一片的房間裏只有從窗外射進來的微弱光芒。忽然間,靜寂的令人覺得不自在。
「你就是死神?」從二樓傳來了男人的聲音。
「你不是在想還可以逃掉吧。」
他沒有回應,只是默默走開。
我追上他,闖進了那傢伙布拉德利.古爾本的房間。
窗外的月光照亮了灰暗的房間,與其說是房間,更像是一個小小的畫廊。
房間裏全是繪畫。不是一、兩幅,而是數十幅,全是風景畫。在外圍的畫全是用上了豐富的色彩,閃耀在陽光之下的堪藍深邃大海,像是日出又像是夕陽的風景,平凡卻不知何處令人覺得雀躍的蔚藍街景。
愈接近布拉德利所在的中央,全是褪色的畫。
不,那不是褪色,而是只有黑、白與灰色的顏料。畫上的風景也像是死之國一樣灰暗。無人的廢墟,汹湧巨浪,寂靜的街道,猶如世上只餘下黑白色。
房間中央的燭光照亮了他的鬱鬱側臉。
「全也是垃圾。」
他擅自就坐在畫布前的椅子,拿起地上的啤酒瓶,一口氣喝了半瓶。喝了之後又突然咳了好幾聲,看似很痛苦地在大口大口的喘氣。
「還不能死掉。還沒畫完,我還沒……!」
布拉德利站了起來,兇狠的盯著我。
「我就算是死神,也不能改變你的死期啊。」
「你們死神總是要從我身邊奪走一切……!」
他是在說他的妻子嗎。還是在說他的生命嗎。
「你……你也打算搶走莉莉嗎!」
「她還沒到死的時候。」
他突如陷入沉默,但很快就大叫了一句。
「那可不行……為何不殺掉她!」
到底在說什麼?明明之前還不想我搶走她,下一刻卻叫我殺掉她?這傢伙是醉瘋了嗎。
「聽我的話啊。我就說她壽命未盡,還不會死掉。」
『你什麼也不知道』,他露出一副強忍痛楚的樣子,活像在說他是世上最不幸的人。
「沒了我,莉莉怎能活下去!」
在死神名冊裏也是一人有一頁,誰也不是誰的附屬品。她的確不像很強壯,但擅自說她不能一個人活下去也太武斷了吧。
我也沉不住氣的吐出一句。「喂,她可不是你的所有物啊。」
「莉莉不會有未來!」
布拉德利大叫了一聲,又再開始咳。今回還咳出了血,一滴滴的紅色滴到了他的手上。血怎也抹不走,但他還是唸唸有詞的在唸著同一句。
平日我一定會一刀揮下去,但今天我似乎很有空。
我稍為放下鎌刀,盯著他。「為什麼不會有未來?」
「莉莉還這麼小,怎能只靠自己一人生存!」
「她已十四了,還小嗎。」
「當然。只靠她一人可以做到什麼嗎?」
「你不是忘了吧。家裏的雜務也是她一人——」
布拉德利打斷了我的話,「光靠家務可以賺到錢嗎?」
「那要怎樣,要像你一樣畫出這樣的畫嗎?」
他望著我所指的那幅畫,忽如靜了下來。閃耀在陽光之下的堪藍深邃大海,所有顏色彷彿也像是為了這片大海而存在。
「她畫不出這幅畫。」
「為什麼?是因為她只看到黑白色?」
一聽見我提到黑白色,布拉德利狠狠的盯著我。「就是因為那雙眼!就是因為……」
「所以你就把她困在滿是垃圾的屋裏?在家裏不見天日,還想著要自殺就好了?」
「什麼?」布拉德利的右手一鬆,啤酒瓶就掉在地上。「莉莉要自殺?」
「你知道她求了我多少次殺掉她嗎?」
他撲上前拉著我的衣領,「你騙人!」
「你不相信就問她好了。」
「你騙我的……!」
「她寧願代替你死,也不想見到你死掉。她還是你口中的小孩子嗎?」
布拉德利的手忽如脫力的鬆開,眼神空洞的望著大海的畫。
「……不,她不能死掉,不能像克萊爾一樣死掉……」
「不想我殺掉她了嗎?」
「不,不是!別殺掉莉莉,拜托!」
明明之前才說想我殺掉她,現在又說不想我殺掉她。可是,我開始有點理解眼前這男人的心理。
——恐懼。
那就是眼前的男人,布拉德利的靈魂的輪廓。
不顧一切地抓著手裏的東西,他愈害怕,一切就愈在不知不覺之間溜走。
「她的壽命還沒到盡頭,你大可以放心。」
「你肯定?」
「我為何要騙你啊,至少我還有好一段時間不會再見到她。」
「是嗎……」布拉德利攤坐在地上,忽如笑了出來。「這就好。」
「哪裏好了?她不是體弱多病、沒有色彩、沒有未來,還要只有一個人?」
「你……!」布拉德利盯著我一會,忽如乾笑了兩下,「這堆話還真是刺耳。」
這可是你說的話啊,我不滿的瞪著他。
「她可是連你這醉酒鬼也想要保護。」
「莉莉可是溫柔又善良的孩子……」他露出了像笨蛋父親一樣的軟綿綿笑容。
「哼,我不是來聽你在炫耀你的女兒啊。」我握緊了鎌刀,瞄準他。
布拉德利拿起了地上的啤酒瓶,喝光了餘下的一半。「死掉之後會去什麼地方?」
「去到死之國,渡過了彩虹橋,就可以開始另一場人生。」
「果然還是不能不死掉嗎……?」
「你是想害我被革職嗎?」
布拉德利放下啤酒瓶,笑了出來。「死神也還是辛苦。」
「你現在才知道?又要聽廢話又要捱罵——不過,也算是不錯吧。」
「莉莉會過的好嗎……?」
「我又不是預言家。她跟路邊的老伯也可以當朋友,你要相信她啊。」
他聽見我的答案,露出了平穩的笑容。
他的雙眼還是望著那幅大海的畫,猶如直視陽光一樣,瞇著雙眼。
「布拉德利.古爾本,今晚就是你的死期。」
我望著眼前的男人,忽如有一句話從腦裏冒出來。
「拋開恐懼,要有相信的勇氣。」
那就是他的墓碑銘。
我緩緩的向布拉德利揮下鎌刀。
「莉莉——」
布拉德利忽如望向門扉。
「拜托,別殺掉爸爸!」從背後彈出了一把熟悉的聲音。
慢著,別衝過來。
我還來不及停下鎌刀,那個身影就衝進了我與布拉德利之間,走進了鎌刀揮下的軌道。
旋即二人一起倒在地上。
「喂,快醒來!」
她動也不動的躺在地上,沒了呼吸。
我望向窗外,今天剛好是滿月,到處也見到靈魂飛往彩虹橋。
要是她也跑到彩虹橋,就會跟著其他靈魂一起轉生。
與死之國不同,彩虹橋沒有囉唆的規矩。只要到達彩虹橋的盡頭,不論是誰,也可以重生。我才跟布拉德利保證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,不能這樣就讓她死掉。
腦裏閃過她的笑容。不,她還不能死掉。
我衝出了小屋,不停地尋找她的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