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. 慾望的深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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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開了神壇所在的小丘,村子一切如常。一見到她,村民們就跟她打招呼。
不知為何,一走在大街上,她就覺得背部有點寒涼。有點不對勁。是自今早以來也感受到的視線。
「亞娜,要去哪裏了?」
「早安,我去找早餐給龍神大人喔。」
亞娜抬頭一看,天上烏雲密佈,但太陽已快要升到正中央。與其說是早上,倒不如說已是中午。
「現在才吃早餐?」中年男人望向了神壇的方向。
不只眼前的男人,在街上的所有村人也望向神壇。猶如是在期待什麼似地,眼神裏充斥著貪婪與期盼。
中年男人繼續答道。「在牧場應該可以找到幾頭牛或者羊吧。」
他們一直只是望著神壇。聲音裏不含任何感情,如是對亞娜一點也不在乎。這怎看也很奇怪。
她深呼吸了一下,「為什麼……一直望著神壇的方向?」
「那條龍還好嗎?」
「嗯,牠過的很好。」她勉強地露出了笑容。
「是嗎。只要牠吃飽了,牠的肉就是我的——」
當男人一說龍是『他的』,村人均咬牙切齒的盯著他。視線像冰箭一樣射向男人與在旁的亞娜。
心臟跳個不停。
只要說錯一句話,她覺得下一刻說不定村人們就會撲向她,揍她一頓——不,揍她一頓或許還比較溫柔。一股不知名的恐怖侵略了她的身體。
「……龍、龍神大人是大家的喔。」
男人猛地回頭望著她,那副眼神像在說要殺掉她般。不久,中年男人的臉上浮現出笑容,彷彿一切也沒發生過。
「哈哈,你也說的對!」
中年男人伸出手,打算拍向她的肩,她卻反射地避開了。
那跟她一直以來認識的大叔不同。
明明之前才說要打走襲擊村莊的龍,現在卻一直盯著龍所在的神壇。不只是他。村人全是這樣。猶如只有她是異物。
她終於明白為何龍要告訴她小心了。
「我、我要去準備龍神大人的早餐!」
她急忙跑到放牧場。幸好放牧場裏只有她。她連忙用繩子拉走數頭羊,走回神壇。
一回程卻變成全部人均在盯著她。
亞娜小聲的呢喃著,拉著羊們,低頭望著地面。「很快,很快就到了。」
別想,別去望他們,亞娜。
她拼命地拉著幾頭羊走回神壇,明明只是離村子不遠的小丘,現在卻像是無比遙遠。羊卻在這種時候不聽她的話,怎也拉不動。
快動,拜託快動。
再留在這堆視線中的話,她會被恐怖吞噬。
一回到神壇,龍還在。不是那種刺人的視線,她不禁安心了少許。
「亞娜!原來你在這裏!」
女性的聲音把她嚇的把牽著羊的繩子放開,抬頭一望,只見村子的阿姨笑笑的盯著她。
「是、是的,我去找龍神大人的早餐了……」
見到阿姨跟之前一樣,她鬆了一口氣。什麼啊,只是她在自己嚇自己,阿姨還是沒變。
「辛苦你了呢,龍巫每天也這麼辛苦!」
「不會,那也是我的職責。」
「你的母親也一直這樣說呢。說起來——」阿姨忽如從不知哪拿出一把小刀,放在她面前。
「怎……怎麼了,阿姨?」她不禁退後一步。
亞娜察覺到背後的龍也在盯著阿姨手上的武器,但只是在觀察,紋風不動。
「我們是朋友吧?亞娜,你就拿點肉給我啊。」
「……肉?」
阿姨臉上掛著耀眼的笑容。「沒錯,那頭龍的,那頭龍的新鮮的肉——」
為什麼。為什麼連阿姨也在盯著那頭龍。
不行,不能把龍的肉交給她,她的直覺如此叫道。
「不、不行喔,龍神大人是大家的。不……不能這樣傷害牠。」
「是嗎……」阿姨收回了小刀,嘆了一口氣。「那麼,替我修好這些槍吧,亞娜。」
她一望阿姨所指的地方,見到一堆又一堆長槍,全也是為了討伐龍而製的武器。
她臉上淌下一滴冷汗。「為、為什麼?龍神大人不是已在這裏了嗎?」
難道村人打算去討伐其他魔獸嗎。
在她腦海裏冒出了不幸的想像,血淋淋的未來。
「很快你就會知道。拜托你了,亞娜!」
阿姨還沒收到亞娜的回答,已轉身離開了神壇,還不忘在最後一刻望了一望她背後的龍。
「為……為什麼?」
她不禁覺得全身脫力,連捉來的數頭羊已悠然地逃到遠方也毫不察覺。
「結果怎樣了?」
「什……什麼?」
「早餐。」
龍的聲音忽如傾注到她頭上,她才驚覺羊們不知到了哪裏。
「對、對不起,我去找回牠們……!」
無論她到哪裏,也見不到羊們的蹤影。
明明這地方不大,為什麼就是找不到。她走在充滿綠草的小丘上,在樹下嘆了一口氣之際,龍的聲音忽如從天而降。
「我就說要小心吧?」
她呆呆的說道。「是說要小心羊群走失……?我還以為是……」
「以為?」
「龍神大人知道原因嗎?村人們變的很奇怪……」
她把在村裏見到的事情告訴龍之後,龍陷入了思考,過了好一段時間才回答。
「那是因為我的肉吧。」
「龍神大人的肉?」
明明這麼難吃?她察覺到龍的視線,立即把心中的想法抹走。
「是你覺得難吃,但對其他人來說是美食。」
龍一臉理所當然的答道。龍肉會增幅吃下龍肉本人的慾望,只要吃過一次,就會忍不住想再吃一次。愈吃,就愈被慾望吞噬,漸漸走進自滅的道路。
奇怪的是,本身慾望不大的人,一吃下龍肉反而會覺得難吃。
「所以我在想,不受我的肉影響,還是罕見的靈術使用者,應該會滿有趣。」
她一點不有趣,甚至可以說有點悶。聽見龍的話,讓亞娜更是感到歉疚。
「……龍巫一點也不有趣。」
龍忽如笑了出來。「什麼啊,你也覺得不有趣嗎?」
「村人們……不能變回之前那樣子嗎?」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
「連龍神大人也不知道嗎?」
「我也有我不知道的事啊。若他們聽見你的聲音的話,說不定可以吧。」
「我的聲音?我剛才也跟他們搭話了喔?」
「不是,是你的靈術。」
亞娜想了一想,祝福就像是古代的語言,她只能勉強地把祝福刻到武器身上。她實在想像不到,要如何用這份力量叫醒其他村人。
「這……好像很難……龍神大人不能幫忙嗎?」
「他們連我的聲音也聽不見啊。」
「欸?」
「他們只聽到我的吼聲,而不是說話。」龍抬頭望向天空,天空只有一堆烏雲,什麼也看不見。「我也很久沒跟人說話了。」
「騙人……」
「你有見到村人們跟我說話嗎?」
亞娜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的確,龍最初來到村子時。村人們是很興奮,但從沒人回答龍的話。
忽然一切也在她的心裏連起來。村人聽不懂龍的說話,所以才需要龍巫替他們傳達願望。
「一直沒人跟您說話不會很悶嗎?」
「還有其他同胞。」龍望著已斷掉的頭顱的位置。「不過,現在忽然有點靜就是。」
龍淊淊不絕的說出了其他同胞的事。
可以操縱水的龍、常常愛逞強但又膽小的龍、與他關係非常差卻在最後保護了他的冰龍——猶如他們仍活著一樣。
亞娜腦海裏忽如冒起了有著九個頭的龍到處旅行的樣子,的確那應該會有點吵。
要不是她與村民,說不定他們還可以繼續到處旅行。
「所以才……要來到這村子?」
「只有一個人旅行也不錯,但也太靜了。」
說不定龍神大人不是被村人捉來,而是因為想與她說話才會過來,亞娜忽然想。
她靠著身旁大樹的樹幹。「我、我是龍巫,只能留在這村子。」
「為什麼?土地不會束縛任何生物,誰也可以飛到不同地方。」
一直在上方的龍忽如筆直地盯著她的雙眼,她就像被冰封一樣動彈不得。那副充滿光芒的眼神,猶如是媚藥,引誘她踏入禁地的猛毒。
「是龍神大人才能,我不能飛。」
「不能飛的話跑就好了——是我的話,會立即離開這鬼村子。」龍笑了一聲。
亞娜還沒問,龍就自顧自的說出了一堆她從未聽聞過的地方。經常被彩虹包圍的彩虹之都、幾乎沉到水底的古代都市、被花海與小鳥們包圍的大樹搖籃。
明明她的身體仍在村裏,龍的聲音猶如帶領著她的心飛到遠方似地。
「有少許感興趣了嗎?」
她靜了一會,「……要是龍神大人一直留在這裏的話,我就可以陪您喔。」
「可惜。過了不久,村人們就會來殺掉我吧。」
亞娜立即轉身一望龍,連忙揮手。「不、不會的!我會說服他們!」
龍望了一望她,再轉過身來,望向天空。
「龍巫的職責是傳達村人的聲音吧?如果村人叫你殺掉我,你會怎辦?」
亞娜陷入了沉默。
她是傳達村人的聲音給龍神的龍巫。一直以來陪在她身邊的村人也好,龍神大人也好,她不能只選擇其一。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「是我的話,會立即離開這鬼村子。」
「那為何不離開?」
「現在有點飛不起來啊。」
亞娜不禁抬頭一望,龍身上的傷口仍未復原。一直聽見龍的聲音,不禁令她遺忘了其傷勢。
「還有,這麼長的旅行只有一個人的話,也太無聊了吧。」
「那……也是。」
亞娜有點心不在焉。其腦裏仍是被剛才龍所問的問題縈繞。
「重要的是你的願望,亞娜。」
龍第一次呼喚她的名字。
牠的雙瞳似是能夠看穿她的思緒一樣,非常沉靜,令她更是迷惘。
——若村人叫她殺掉龍的話,她會選擇哪方?
聽到這裏,我半睡半醒的頭腦終於清醒過來。龍與村人,她會選擇哪方,實在不難猜到。
「我有一個想法。」
「是什麼呢?」
「既然你在這裏,你最後是跟著龍離開了村子吧。」
「客人,我是龍巫,不能離開村子喔。」女性笑笑的答道。
怎麼回事。這裏怎也不像是村子。博物館與她提到的村子完全不同,至少見不到有羊與牛的放牧場。
「看來我的答案還差了少許。」
既然她在這裏,她不是已跟著那頭龍離開了村子了嗎。即是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,才令她不得不待在這博物館?還是說,這博物館與龍巫的職責本身也有關係嗎。
「看你想的這麼入神,我該繼續說下去嗎?」
看來我比想像中的喜歡思考,這可能是自醒來之後的一大發現。
「不,也是核對答案的時間了。」
「那我繼續說了喔。」
她的側臉,絲毫沒有迷惘。這非常好,我不禁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