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陌生女孩正在啜泣。

糟了，為何偏偏她會坐在我旁邊？怎辦才好，我不擅長應付這類大場面啊。

難道是跟男朋友吵架？我望一望週遭，神社附近只有我與她。

嗯，看來不是與男朋友吵架。

我悄悄一瞥，她還沒停下淚水。至少我可以帥氣地遞上紙巾的話——我拍了褲子數下，可惜空虛的褲袋還是不會長出紙巾。

這也太遜了。

「對不起，我定是……嚇倒你了。」她的棕色前髮剛好蓋過雙眼。

「啊，不、不！」我伸直背脊，連聲音也走了音，「想坐就繼續坐吧！」

一陣涼風吹過，枝葉的沙沙聲混雜著她的低泣聲，我怎也靜不下來。

她水汪汪的眼睛望向我。「請問……你是住在這島的人嗎？」

「嗯、是啊。」

「你喜歡這裏嗎？」

怎麼突然這樣問？這裏是偏僻又不方便，悶到發慌時也沒事可幹，但我的朋友全都在這裏。要說的話——

「呃，不算是喜歡又不是討厭吧……？」

這個答案也太遜了。一說出來，我就想找洞穴鑽進去。

「我……也是。」她低頭看著地面的雜草，「但我不想離開這裏……」

「是去旅行？」見她這樣子不像是去旅行，我連忙改口，「啊、不，你哭的理由並不重要，不，我不是說不重要，只是說你不想說的話也可以不說——」

我還在拼命打圓場時，她的淚水又突然淌下來。

「我不想去東京讀高中。」她拭去臉上的淚水，「但母親怎也聽不進我的話……」

怎辦好，她又哭起來了。

「什麼，東京？」這也太遠了，我完全想像不到去東京上學會變成怎樣啊。

「嗯，東京……」

「等伯母消氣後再說服她吧？」

她搖頭，「來不及了，母親突然說後天就要出發……」

「這麼快！」

「果然我只可以去東京了嗎……」

「不，想做的事就不能放棄啊！」我從長椅上站起來，「一次不行就兩次，啊、對了，乾脆我也一起去說服她吧！」

「你也去……嗎？」

糟糕，我又一頭熱了。我這個連她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能幫到什麼？

我抓著鼻頭，「哈、哈哈，我跟去也沒什麼用吧。」

「謝謝。」她抹乾了餘下的眼淚，露出笑容，「現在……我好像有點勇氣了。」

她笑著時比哭泣時要可愛一百倍。一見到這笑容，心臟好像跳得比平日更快。

——她的名字叫青葉愛。

要說為何我會知道她的名字，全因她之後在高中與我同班。

她似乎成功說服了伯母，很可惜她對我一點印象也沒。

在繁喧的教室裏，青葉同學總是端正地坐在椅上，紋風不動，就像是一棵樹。

不，就算她姓青葉，也不會變成樹吧。

我抹走腦裏笨得要死的想法後，忽然有人拍一拍我的肩頭。

「健太，你又偷看了？」

「喂，別說得這麼大聲！」

我的損友笑笑看著我與青葉同學，「要我代你表白嗎？盛惠一頓午飯。」

「我不需要。」

「再不表白的話，就會被人搶走了——我送的特別服務！」

說著一堆奇怪話，他忽然大力一推我後背。我一下子被推前，幾乎碰上青葉同學的椅子，幸好我煞停下來。

「……佐藤同學？」

她還記得我的名字，我忍不住就嘴角向上。啊，糟糕，她還在看著我！

「啊、不，我……就是地面有點滑，我滑倒了、哈、哈哈……」

我回頭一瞪推我過來的犯人，他還笑得合不攏嘴。這下子有這麼好笑嗎？

「最近四處都是青苔，佐藤同學你也要小心。」

我望向腳邊，腳下也長滿了青苔。

這學校一舖上青苔就像一下子老了百歲。不只是這學校，全島最近突然出現奇怪的青苔，怎也清不走。

就是因為青苔，我也被我媽使喚我清潔浴室了不少次。

這麼奇怪的青苔快點消失就好了。

「好，我會留意的……」

青葉同學點頭，很快就回復原本的坐姿。難得跟她搭上話，只是兩句就完了。

「——佐藤、青葉，你們快過來！」

我抬頭一看就見老師示意我與青葉同學過去，我只好走到門口。「老師，怎麼了？」

「你們二人今天放學去打掃泳池吧。」

「打掃泳池？」我望向青葉同學，她也似乎一頭霧水。

「最近到處也是青苔，你們去幫忙打掃泳池吧。」

「為什麼是我與青葉同學？」

「青葉是值日生，今天值日的山口請病假。佐藤，你是明天的值日生吧。」

「什麼？只有我們二人？」

「還有其他班的值日生啊。」老師自顧自的笑著說，「總之你們就去吧，別再問啦！」

不待回答，老師已快步離開。餘下我與青葉同學對望，她說了一句『放學後在泳池等』就回到課室。

即是今天放學後還可以與青葉同學見面？

放學後我雀躍的跟青葉同學去到泳池，卻不見任何人。再等了十分鐘，還是沒有人。她等著等著，不知為何擅自拿起掃帚，開始打掃。

難道她是打算一個人打掃整個泳池嗎？

我連忙跟在青葉同學後面，拿起刷子。「我也幫忙！」

本來青葉同學還有點抗拒我幫忙，但在烈日下，很快就與我一起合作清潔泳池。

「這還真是難纏……」

青葉同學抹走額上的汗，罕見地回應我，「這邊的……怎也刷不走呢。」

「青葉同學，這邊由我來吧！」

我伸手想幫忙，誰知卻不小心碰上她的手。她的手就像磁極相斥一樣彈開，還整個人失去平衡，一下子倒向泳池。

我拉也拉不住，她就直接碰上池底的青苔。不只是手，連上半身都染成綠色。

「青葉同學！」

「……我、我沒事的。」

青葉同學緩緩的爬回池邊，用手撥走身上的青苔，但無論怎撥，青苔還是黏在她身上，沿著她的手指溜出一滴滴染上綠色的水。

「不好意思，我只是想幫忙，沒想到會變成這樣！」

她搖搖頭，「是我不小心，不是你的錯。」

「真的……沒事嗎？」

「嗯，我去洗一洗。」

青葉同學說罷，很快就消失於更衣室之中。

難得可以跟青葉同學說多兩句，為何會變成這樣的。

明明在漫畫裏，男女主角都會因為打掃泳池裏的小事而增進關係，不知不覺就愈來愈親密，到最後就會在煙火大會告白。

我卻連青葉同學跌倒也拉不住，太遜了。

「表白、表白嗎……這下子不行了吧。」

「唔……這很難呢。」

青葉同學的話害我嚇得鬆手，手上的刷子就像雜技團小丑的球子一樣在空中轉了兩個圈，我卻手滑接不住，刷子就撞向泳池底。

「你……聽見了……？」

「『白』色之類的……你要把泳池刷成白色嗎？聽起來很難。」

「不、不，我怎做到啊。」我乾笑了兩聲抬頭一看，青葉同學頸上圍著一條白色大毛巾，頭髮似乎帶點水氣。「青葉同學，你還好嗎？」

「嗯，很快就洗走了。」

「幸好沒泳池邊的青苔這麼難纏。」我從池邊站起來，「我還在想會不會跟街上那堆青苔一樣長得到處也是。」

青葉同學突然提起手臂看了又看，看完一次還不夠，還要超近距離的觀察數次。糟糕，我是令她擔心了嗎？

「現在什麼都見不到了，沒事的！」

青葉同學呼了一口氣，望向入口。「看來其他班的值日生不會來了。」

「只有我們二人嗎……」

「我本來還想可以刷走其中一部分。」青葉同學握著頸上的毛巾，「不好意思，明明你可以早點放學。」

「怎會！」我連忙揮手否認，「我回家也是無所事事啦，不要緊！」

——啊，這樣聽起來不就像我常常放學就遊手好閒沒事幹了嗎？我這笨蛋！

「……你不介意就好。」

青葉同學一說畢，她就拿起刷子向池邊的青苔刷了又刷，過了一會她已刷得入神，沒有再說話。眼裏大概只餘下那堆頑固的青苔。

結果直至泳池邊被夕陽染成橘紅色，漫畫裏發生的情節一個也沒發生。

「佐藤同學。」

「是、是的，有什麼事！」我的大嗓子在泳池迴響，連青葉同學也嚇得退後一步。

「今天就到這裏吧。」

「這麼快？」

「嗯，已經很晚了，明天再向老師報告。」

我提起拳頭，「那時我定要讓那群沒來的值日生嚐一嚐苦頭。」

「暴力是不對的，佐藤同學。」

「只、只是說笑而已！」

青葉同學臉上掛上了微笑，「我也是說笑而已。」

青葉同學的微笑攻擊準確地敲中我的心坎。這笑容也太犯規，太可愛了！

難道、難不成我是開始走進『增進關係，最後下略』的路線嗎！？

我左右張望，四處無人，只有我與青葉同學在泳池的一角。

要說的話，就只有現在了。

好，一句，只是一句而已，有什麼好緊張的，佐藤健太！

「青葉同學，我……我——」

青葉同學收起笑容，呆呆的看著我，似乎搞不清我想要說什麼。

「我——我想說……」

「是有什麼事嗎？」

青葉同學的雙眼筆直地看著我。腦裏餘下空白，剛才想說的話已不知飛到哪裏。

「我是想說——摸黑回家很危險的！所以我送你回去……」

我的聲音愈來愈細，全因見到她的表情愈來愈僵直，最後變成了苦澀的笑容。

「我住在車站附近，四處都會有人，很安全的。」

「是、是嗎！車……車站附近的確滿安全的啊，哈、哈哈。」

幸好沒有表白。

連送她回家也被拒絕，若表白的話，她定會說不。那堆漫畫的表白路線果然全都是騙人的，還是慎重一點好。

「嗯。」她放好泳池邊的掃帚，「佐藤同學，明天再見吧。」

青葉同學跟我揮手道別，很快就翻身離開了泳池。我默默目送著她的背影在夕陽中消失，嘴角忍不住上翹。

她竟然向我揮手道別。

天啊，今天是『第一次與青葉同學揮手道別』的紀念日，定要寫下來！

一想到明天還會再見到青葉同學，我就笑得合不攏嘴。幸好她見不到我這表情。

——結果，青葉同學在第二天沒來上課。

聽說她是請病假，難道是在泳池的事害她病了？該去探望她嗎，啊，但這麼突然去找她會不會嚇倒她了？

我到了晚上還沒想到答案，很快就到了週六。

大清早就在蟬鳴大合奏，熱得過份。我不停在抹汗時，門鈴忽如響起，還要不只一次，是連續幾次。

是誰這麼早？難道我媽又忘了帶鑰匙嗎？

「來了、來了，我很快就來！」

我猛地打開家門，就見到青葉同學站在門前。

「青、青葉同學？」

「佐藤同學，我該怎辦好……」

青葉同學的表情就像快要哭出來一樣。她反射地一拉淺灰連帽外套的衣袖，袖下的手臂排滿綠色的斑點——無論從哪裏看也是青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