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中的幸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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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是一人,不是兩人,而是二百三十六人。
不是向我懺悔的人數,而是我殺掉的人數。
他們追求救贖,只有消失在黑海之中才是對他們的救濟。
在黑暗之中。
一位女性在門前向我搭話。「為何要殺掉他們?」
是德菲利亞女神大人,我一眼就看出來。
夜幕深垂,漆黑的看不清四周。除了我手上的提燈外,就只有她身邊神聖光粉在天空起舞。
光粉飄近了燈火,猶如是跳進火裏的螢火蟲。
在她左手的尾指上戴著一隻精緻的水戒指。水緩緩的在她的尾指遊走,不停旋轉的螺旋彷彿就是世界的縮影。
這戒指正是從黑海降臨大地的女神,德菲利亞大人的證明。
「是為了救贖他們。無論您問多少次,我也會這樣回答。」
喔喔,是我們慈愛女神的降臨。我禁不住拿著放在口袋裏的聖典,撫摸著聖典的封面,我心裏冒起一個疑問。
為何女神大人會親自來到這裏呢。
這裏不是首都,不是城鎮,更不是教會,只是我的家。在荒野中間一間既破爛又狹窄的小屋。
與其關懷我這種下等神父,女神大人該留在其他更有需要的人身邊。
她看著我,臉上沒有表情。
不,像我這種凡夫,不可能理解到女神大人的想法。
「他們也會有救贖,不必殺掉他們,維克托。」
喔喔,女神大人竟記得凡夫的名字,我不禁連手也顫抖了起來。
「我只是向他們伸出援手而已。」
「為何要這樣做?」
那可是一段非常長的故事。
我明知道非常失禮,還是邀請了女神大人進入我的家。女神大人坐在餐桌附近的椅子上,立即讓週遭的一切顯得更破爛。她是如斯的高貴優美。
我替女神大人沖了一杯茶,放在她面前。
她深藍色的雙眼只是一直看著我。被在這世上最美麗、最神聖的女性盯著,不論望著她還是別過頭來也很失禮,實在渾身也不自在。
我只好裝作在吹冷熱茶,低下頭來。「女神大人,我最初殺掉的是我的女兒。」
「為什麼?」
聽見她平穩的聲音,顫抖的手也平靜下來。若是常人,一聽見定會責備我的不是吧。
「女兒貝尼塔自幼體弱多病,醫生也說治不好了。」
「所以就要殺掉她?」
我搖搖頭,「結果貝尼塔活到了八歲。」
貝尼塔即使體弱多病仍非常積極,比誰也要用功,比誰也要明朗地活過來。可是,她的情況在九歲後就愈來愈差。
「之前一直在花田走來走去的貝尼塔連下床也做不到。」
我不禁望向小屋的二樓。貝尼塔在二樓的房間仍是跟之前一模一樣,沒有變過。
「貝尼塔是堅強的孩子,我知道。」
「對,為了她,我一直在床邊向她閱讀聖典的經文。」
女神大人看來非常滿意,深深的點頭。
「某天,她問我,為何女神大人不能治好她的病呢。」
「為何,要殺掉她?」
又是同樣的問句。全能的女神大人定已知道我的答案,她是在試探我的想法嗎。
「我還是下不了手。」
——我沒有勇氣。
即使見到貝尼塔躺在床上,每吸一口氣也像是折磨也好。
見到她用空洞的眼神盯著房外的風景也好。
過了一年,見到她受不住痛苦抓著我的手也好。
過了兩年,見到她哭著說『很難受,爸爸』也好。
對她來說,生存是折磨嗎。
「某天,她忽然說『我定是為了死亡而活著了呢』,掛著一臉微笑。」
「誰也不是為了死亡而生存啊,維克托。」
在聖典也經常見到這說法——人之子,活著吧。可是,這肯定是正確的嗎。
「有人為了生存而歡喜,也會有人為了死亡而高興,不也是正常的嗎。」
女神大人皺了一皺眉頭。
「你就是因為這樣而殺掉了貝尼塔?」
「女神大人您早就已知道答案,為何還要再問我呢。是因為他們需要救贖。」
「維克托。」
女神大人還是皺著眉,但雙眼像是包含著無盡的哀愁。這定是我的錯覺。女神大人是全知全能的存在,既早已知道又怎會悲傷呢。
「你殺掉她的真正理由是什麼?」
我盯著茶杯裏已停滯的茶,「貝尼塔她已不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。」
女神大人用銳利的眼神望著我。「治好了病的話,她也能像普通人一樣活下去。」
「不,她知道了常人不會知道的喜悅。即使活下去,也會一直感到不富足,心靈空虛地渡日吧。」
「她說不定可以在生存之中找出喜悅呢,維克托。」
「在苦痛之中也會有喜悅嗎?」
「聖典裏也是這樣寫的吧。」女神大人望著聖典,嘲諷似地笑了出來。
「對,當然,當然是的。人之子,活下去吧!可是,對貝妮塔來說,死亡才是活著,死亡才是她在人生中唯一的喜悅。」
女神大人又變回木無表情,「維克托,在黑海裏,活著是喜悅,死亡是悲傷。生命再度循環,悲傷再化為喜悅,從死亡之中再誕生出生命。」
這才是德菲利亞大人的黑海。在生之中產出死,在死之中誕生了一切。
「於是我試了一試。」
「試什麼?」
女神大人又在試探我,我乾笑了一下。
「我帶了貝尼塔去看海。任何第一次看海的少年少女也會很雀躍吧,但她沒有反應。」
貝尼塔看著海,像是被海吸進去一樣,走出了一步。一步,又一步。
不知不覺,她就站在了海中。海浪拍打著她的身體。
只是三步,不是很遠。
只要我跑過去,伸出手,一拉,她就會回來。
可是,我看到她的表情,不禁停下了手。
——竟會露出那種表情。
明明是往著死亡前進,卻像是初次誕生於世上一樣,猶如逃離了世上一切束縳般,欣喜不已的神情。
毫不恐懼,如是理所當然地在歌頌人生。
「在我猶豫後的下一刻,貝尼塔就被海浪沖走,怎找也找不到她。」
但是,我安心了。貝尼塔的幸福就是在海中。
在那之後,貝尼塔的事被當作不幸的事故,不少人向我送上憐憫的話,但我一點感覺也沒有。腦裏只是一片空白。
有一天,我看著貝尼塔的房間,忽如察覺到以往經歷的一切都連在一起。
在世上有不少與她一樣的人。感受不到生存的喜悅,只有在黑暗中,在死亡中才能得到永生的人們。
只是一人嗎。還是兩人嗎。不,是二百三十六人。
他們也需要救贖。
「我聽見你的話了,維克托。」
女神大人聽見我的告解,她的表情像是獨自背著全世界的悲傷一樣痛苦。
從窗外吹來了一陣風,風吹熄了提燈的燈火。被光粉包圍的女神大人身上突如籠罩著死亡的氣息。
就像貝尼塔一樣。
「那你知道我為何會來到這裏嗎?」
在女神大人的聲音裏充斥著悲愴。
我有印象聽過這把迴蕩在耳邊的聲音。
心裏冒出一種直覺。
——是嗎。是這樣嗎。
貝尼塔的悲傷也好,二百三十六人份的悲哀也好,全也是從女神大人身上湧出來的嗎。
我一直以來所殺的,全是德菲利亞大人的分身。
以往所做的一切,不是靈光一閃,而是她編寫的故事。她是希望我可以了結一切。
「無論您問多少次,我也會這樣回答——是為了救贖您。」
慈愛的女神德菲利亞大人從神聖的黑海之中誕生,比誰也要高潔,比誰也要美麗,比誰更要接近生與死。
只要有她一人,這世上的生與死,全也包攬在她身上。
既然她是賜予生與死、喜悅與悲傷的女神,又有誰能夠替她帶來喜悅與悲傷呢。
她被所有人敬仰,卻比任何人要孤獨。
她靜靜地說,「維克托,儘管可以做到任何事,在苦痛之中仍是尋找不到喜悅。」
女神大人突如走向我的身邊,近的可以聽見她的呼吸聲。
轉眼間,破爛的小屋全是黑水,與夜幕連在一起。全身也被黑暗吞噬,像是在海的中央,但一點也不辛苦,還可以呼吸。
是聖典裏所寫的黑海。生與死的概念結合為一體,不論生與死,喜與悲,全都在水中。
「解放它吧。」
在黑漆之中,她伸出了左手。可以清楚看見她白晢手指上的水戒指。
那才是女神大人的證明,女神大人本身。
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。
水戒指在黑暗中失去了形狀。從戒指裏湧出了無盡的水,沖破了小屋,分開了我與她。
不論上下左右也只餘下水。整個世界變成了洪水本身。
她一直往下掉。
一直沉下去。
她看著我,伸出了手。
一瞬我禁不住伸出手。
腦裏忽如閃過在海邊與貝尼塔的回憶。
她的表情映入了眼簾。
活像是初次誕生於世上一樣,解除了一切束縳般,她的臉上一片安寧。
隨著她愈沉愈深,我的呼吸也變的痛苦。
喔喔,女神大人。
我們的慈愛女神德菲利亞大人啊。
明明被水壓住身體,呼吸也很辛苦。明明她說過,在苦痛之中尋找不到喜悅。
我現在就在無比幸福之中。
被羊水包圍,我望著她的微笑,找到了無上喜悅。